暖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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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图丨高敏编辑丨雪梨王像捉迷藏一样,妹妹小芳嘻嘻哈哈四处躲闪,小芬怎么也追不到,“她像一个魔鬼” 。突然,一辆红色大货车撞向小芬,一开始只是车身,最后轮胎直接碾过她,她的脑袋碎了 。小芬惊醒,确定这只是梦 。再有一个多礼拜,妹妹就要再婚,类似的噩梦又开始困扰小芬 。小芳始终是她的噩梦——10岁那年,她离家出走,一开始躲到邻居家的阁楼上,后来跑去邻村猪圈里;一次次地她被从高速公路上、山里,甚至镇上找回 。被找回的小芳总是衣衫褴褛,还有两次回来后,怀了孕 。按照医学上的评判标准,小芳属于智力二级残疾,智商相当于6到8岁的小孩,直到小学二年级都不会写字,被要求退学回家,她的认知能力也停留在了那个时候 。如今,她28岁,结过一次婚,生过一个小孩,打过一次胎 。堕胎后,小芳被送回了娘家,婆家提出过离婚,但不愿意支付她父亲要求的1万元,便一直没办手续 。六七年后,家人又替她物色好了下一任丈夫,婚期定在了9月16日(农历八月初二) 。在父母和亲戚们看来,小芳必须再婚有着绝对充分的理由——女儿大了一定要出嫁,没有留在娘家养老的传统;这会坏了风水,影响弟弟的婚事;嫁了人,生了小孩,才有人给她养老,更何况她原本就有智力障碍 。但小芬知道妹妹不想嫁 。在上一场婚姻中,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不断离家出走 。“她活在这个世上,好像没人能保护她,给她庇护 。”作为长姐,小芬决定赶回老家——一个位于江西赣州西部的小山村,要么阻止婚事,要么带妹妹“出逃” 。9月9日,她请了一个礼拜假,坐上了早上七点从广州回赣州的火车 。阻止未果这次回家前,小芬试图阻止过这段婚姻 。先是在订婚当天,她坐在广州的一家小饭馆,挨个给亲戚们打视频 *** ,边哭边劝,一直打到饭馆老板出声喝止,从中午“闹”到晚上十点多,哭得耳朵生疼、声音嘶哑 。*** 里,小芬历数了小芳在上一段婚姻中遭遇的不幸,在她的认知里,妹妹这种情况,“嫁过去只会被当作性资源和生育工具 。” *** 这端,小芬几近歇斯底里;另一端,家人们只是不断强调“那家人很老实”,“嫁过去她出走了就是他们的责任”,“你爸妈老了,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” 。到最后,父亲刘贵涛丢下一句,“那就不嫁,留在家里更好” 。*** 两头,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。与父亲,甚至整个家族的对抗,是小芬长到30岁以来更大的一次反叛 。她是家里的长姐 。在这个赣西小山村里,生男孩几乎是每个家庭一定要达成的目标,而作为女孩,似乎理所应当多干活,照顾弟妹,孝敬父母 。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传了一代又一代,小芬也就眼看着家里一胎接一胎地生,直到第四胎,终于得了男孩 。小芳是老二,生下来几个月,还跟小猫一般大 。她发育也慢,上小学了牙都没长齐,二年级了还不会写字 。家人都说,是小时候给她喝的奶粉太浓,“把脑子烧坏了” 。小芳出生后,父母为了躲避计划生育,去了广东,一边打工,一边继续备孕 。姐妹俩人成了留守儿童,住在一间小平房里,电灯坏了,晚饭后摸黑溜进去睡觉;每天早上天还没亮,小芬就做好饭,带着妹妹,背着饭盒,翻过山路再跨过一条河,一起去村小上学 。晚上回家,小芬还得辅导妹妹的功课,可怎么教她都学不会,小芬气得直哭 。初中时,每到寒暑假,小芬就开始帮忙带孩子,一早起来边做饭边给弟弟妹妹喂奶粉,下午给他们洗澡,“就好像已经当过一次母亲了” 。再往后,她有了独立经济能力,也总想着为家里付出——给小芳买手表手机,带母亲做白内障手术,承担弟弟高中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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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芳的 *** 手表里,只存着姐姐的 *** 在家族中,小芬总是那个最乖、最懂事的孩子 。她还是村里至今唯一一个女大学生,考上大学那年,家里风风光光给她摆了酒席,办了升学宴 。基于长姐的角色,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必须站出来替妹妹说话;同样基于对父亲的了解,她清楚他不可能轻易退婚 。于是她开始寻求“公家”帮助——找村干部解决问题 。她告诉他们,“如果不管我妹,她可能会成为下一个铁链女 。虽然不太可能被囚禁,但被男方和当地村民侵犯的概率还是很大” 。她还拿村里同样患有智力障碍的玉萍妈举例 。玉萍妈婚后也经常离家出走,最后一次出走后,没人再去找她回来,至今不知所终 。玉萍妈是被人捡到,收了1万多元介绍费“嫁”到村里来,丈夫也是智力三级残疾,俩人生了两儿一女,都患有智力障碍 。这次“反映情况”后不久,村干部给小芬发了一张她家堂屋的照片,表示已经去过了 。小芳还是得嫁 。8月上旬,婚期定了下来 。双方家里决定,不办婚礼不摆酒席,一来小芳还没办好离婚,二来,对方提出一切从简,当天直接开车“接回家慢慢等(离婚办好)” 。“意思就是嫁过去先睡着”,小芬说得直白 。微信里,她和父亲彻底撕破了脸,她放话说,“让这个女婿给你养老,这个家我不会管了,你们也不用管我生死”,“以后我没你这个爸了” 。“忧伤的新娘”对于这场婚事,刘贵涛坚称小芳是自愿的,没人强迫她 。如今定了亲的人家姓赵,彩礼加定金接近23万,准新郎赵海波34岁,离过一次婚,四肢健全,父亲在镇上开理发店 。刘贵涛觉得条件不错,“开理发店,一天能搞到500块钱,天天有钱,100万肯定有啊 。在农村,一般人没这个条件,配她(小芳)很可以了 。”至于小芳“脑子笨、会离家出走”的情况,刘贵涛自称告知过对方 。对方不在乎,并坚信“只要生一个两个小孩出来,就不怕(出走)了” 。小芬说,小芳应该的确表达过愿意 。因为奶奶告诉她,如果不结婚,就要去敬老院 。奶奶还讲,隔壁村有个老太婆去了敬老院,老头都要进她房里睡觉,她拴上门,老头们就在外面撞门 。小芳听了很害怕 。赵海波也认为小芳是同意的,因为“她说她不跑” 。小芬问过妹妹愿不愿意嫁,后者的回答是“爸让我嫁”,以及“我结过婚了”——在小芬看来,这些都是妹妹表达“不愿意”的证据 。此外,小芳还称赵海波为“陌生人”,“他妈妈要上班,好多剪头发的,好多男人,不想去” 。小芳没办法连贯说话,但她会说,她怕男人 。这些天来家里的争吵,她都看在眼里,会讲出“没离婚,不能结婚”,“要把钱退给他们”之类的话 。她也格外敏感,门外每次响起男人的声音,她都会一个激灵弹起来,再缩到角落 。她知道最近父亲因为自己的事情在生气,处处躲着他,怕他对自己吼 。小芳长得很黑,皮肤、头发都黑,眼珠更是乌黑发亮,见到生人,从下往上瞟一眼,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。她瘦且小,身高只有1米5,身形与儿童无异,行动极敏捷,像猫一样来去无踪 。这一次,小芬的朋友何菲跟小芬一起回了老家 。她全程举着摄像机,想要记录小芬这次反抗 。拍摄过程中,何菲几次问小芳想不想嫁,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“想” 。但说完,小芳又会马上强调,如果不嫁,就会被爸爸骂 。“这种恐惧会造成对父亲的顺从,不管做什么事,都必须看父亲的脸色 。我觉得小芳可能知道,如果说‘不想’,会被父亲骂 。”这是何菲的解读 。至于小芳的上一段婚姻,人人都知道她不情愿 。当时是2015年,她还不到20周岁 。刘贵涛记得,那之前,她当着家人的面,讲过几次“不要” 。可是在村里,有智力障碍的女性哪里有说“不”的资格呢?中国农业大学副教授潘璐曾经对农村心智障碍女性做过田野调查,在她调研的河北农村,智障女性结婚甚至是受到鼓励的,“男性择偶困难,面临传宗接代的压力,智障女性是难以结婚的男性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。”在她的研究中,相应的,智障女性的配偶“大多具有以下特征:存在某些肢体残疾、存在某种生理缺陷、年龄偏大、家庭经济条件处于社区贫富排序的末端” 。小芳要嫁的男人亦被囊括其中——他的右手天生患有神经纤维瘤,整条手臂布满褐色斑块,小芳看到就怕 。另外,村里人跟她说,嫁过去会挨打 。说“不”没用后,小芳开始用实际行动表达 。婚前一个月,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,一周后才被找回,最后在家人的监视下等待出嫁 。为了防止她再次出走,姑妈特地到家里盯她,反复告诉她嫁过去会很好 。那时小芬刚读大学,参加了公益机构,她之一次知道妹妹不是“有点笨”,而是心智障碍者——她后来办的残疾证上,写着二级残疾 。她隐约觉得让这样的妹妹去结婚似乎不对,但家里人说了,找个条件好点的人照顾她会更好,小芬也觉得有道理 。更何况,男方家在县城,智力正常——只这两点看起来条件就算不错 。小芬自认为自己没能力为妹妹提供另一种选择,“除了同情,没有其他办法” 。出嫁前那段日子,小芳总是躲在楼顶或自己的房间,默默坐着抠手,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鹌鹑 。小芬用摄像机拍下了当时的妹妹 。在她的镜头下,婚礼当天,小芳穿着白色抹胸婚纱,抹上粉色眼影和腮红,发髻簪一圈红花,被新郎一路从房间背进院子,鞭炮、礼花在身后炸开,接亲和送亲的人群一拥而上 。小芬拍了照片发在朋友圈,配文“忧伤的新娘”,照片里的新娘眼角和嘴角低垂,毫无笑意 。何菲看过那些视频片段,她觉得那场景“就像把一个小孩打扮成新娘,然后嫁到别人家里,去给人家生孩子” 。无数次出走嫁到县城,住进了楼房的小芳很不习惯 。她不会主动沟通,更不会提要求,可以独自在房间一声不吭坐一整天,晚上也不开灯 。她还会随意把家里的衣服、被子丢掉,有的是看不顺眼的,有的是她不喜欢的颜色 。她习惯了在老家喂鸭子、烧火、洗衣,但县城没鸭子,洗衣机和燃气灶代替了她原本会做的家务 。婆家怕她无聊,买来刺绣让她打发时间,但她学不会 。有一次她想自己烧菜,拧开了煤气罐却不懂开火,差点中毒 。婚后,小芳频繁出走 。为此,婆婆出门时会将她锁在家里,但她很快学会了撬锁 。后来,婆婆连买菜丢垃圾都把她带在身边,但走着走着,一不留神,人就不见了 。没人知道小芳为什么三天两头出走 。但她说过自己怕丈夫生了病的右手,她还告诉过姐姐和姑妈,说10岁的小姑抢她东西,赶她回娘家 。2017年4月,在被公公送回娘家的路上,小芳又走了 。这是她出走最久的一次 。正在学校准备毕业论文的小芬被喊回家,每天骑车穿梭在村里和县里找人,奶奶红着眼要去“问仙”,母亲生气地反复念叨,“怎么越大越笨了” 。最绝望的时候,家里人甚至想过放弃寻找 。那段时间,小芬拿着妹妹的照片敲开每家商店的门打听,在每根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,还通过 *** 平台发布寻人启事 。这个 *** 最后奏效了,半个月后,小芳被送了回来 。妹妹出走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。小芬记得,从10岁起,她就开始“往外跑”——先是跑去邻居家阁楼里躲着,再往后,是附近村子的亲戚家 。15岁时,她开始跑向更远的镇上、山里、高速公路上,一年至少跑一次 。至于她出走的原因,据小芬分析,一是干活太累了,在妹妹的逻辑里,好像去亲戚家就不用干活还有吃好的 。二是家人话说重了,觉得没有得到爸妈同等的关爱 。小芬始终觉得,妹妹对爱的感受很敏感,她是在用出走换得家人的爱和包容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