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松|深度“点铁成金”与木心的“后制品”写作——学者许志强访谈

_原题为:深度“点铁成金”与木心的“后制品”写作——学者许志强访谈
郑松
不久前,读到学者许志强新书《部分诗学与普通读者》,十分惊艳。这是一本外国文学评论集,谈维特根斯坦、博尔赫斯、布罗茨基、奈保尔、波拉尼奥……精准深刻,从容不迫,还有一股罕见的因身手矫健而来的轻盈俏皮。豆瓣上有个自称“时刻想着逃课的学渣”称:“晚上睡不着就去微信找许老师的文章看,真是享受。听他的讲座很享受,看他的文章很享受,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享受。”让我开心的是,这样一位卓有才华的外国文学学者,却在一个点上和我有交集:我们都是木心作品的爱好者。今年初,《木心遗稿》引人瞩目地出版了,于是对他做一访谈,请他谈谈我关心的几个新话题。
郑松(以下简称郑):最近三卷本《木心遗稿》出版了。您是木心最深入的研究者之一,参之于他已经出版的作品,对这些遗稿,您有什么感受?
许志强(以下简称许):寒假我在外地过年,带着这套书在读,有不少收获。整体上讲,遗稿对我认识他这个人、他的写作是有助益的。比如说,他强调他是“最后一个田园诗人”。这个说法值得玩味。类似的例子有不少,以前并没有注意到,没有认真想过。我们需要不断阅读他,从不同的层面、侧面,从不同的角落,搜集他留下来的东西。我以为已经了解得比较多了,但显然还没有。我觉得我对他的评价高,但可能还不够。他是一个死后仍在生长的作家。我谈不上是研究者,只是一个读者。对我来说,他的意义还在持续发生。打个比方,这种阅读就像散步,他侧身说话、点头,或者默默行走,而这场散步还没有终止。
郑:您觉得他的这种意义是明确的、有一个整体基调的吗?
许:毫无疑问,是有一个明确的基调的,因为那是确凿无疑的木心风格、木心语言。但实际上我读遗稿是零零碎碎的,闲逛式的,不按照顺序,看到特别喜欢的一个句子就停留,玩味琢磨。也有争论,虽然是单方面的。读《文学回忆录》时我就觉察到他并不认同李贺,这次从遗稿中评论杜牧的段落得到了证实。我最推崇李贺。这一点我和他意见不一样。
郑:作为一种明确的基调,作为一种整体的木心语言,您是否对此有具体的定义呢?
许:嗯,这个,我要想一想。我私下给三卷本遗稿取了个题目,叫做“废墟巡礼”。木心不大谈乔伊斯,他好像不是很接受他的风格和写法。晚期的木心越来越让我想起乔伊斯,他们都是废墟的凝视者。在他们眼里,世界保持日常形态、视觉表象和景观的非常鲜活的魅力,但是世界的架构倒塌了,不再有本体、目的论这种传统架构,也就是说,它是一片文化废墟,而作家就是在废墟上巡视的人。不仅是遗稿,我觉得木心晚期的作品都给我这个印象。
郑:那您是否觉得他们都是很注重自我的作家?也就是说最终把“自我”当成了本体?
许:是的,是这样的。
郑:《遗稿》和他以前的随笔、杂谈一样谈到很多欧美作家,您认为这是他在展示自己的文学谱系,还是有别的意味?
许:我认为他是在展示他的文学谱系。他的写作有这个特点。他总是和一批已故的作家生活在一起,不仅是欧美的,也包括中国古典和现代的作家。
郑:这是否可以解释您说的“废墟”这个意思?他在精神上因此便要去求助以往的价值支撑?
许:我想应该会有这样一层关联。不过,木心的这种亡灵召唤还有其他的动机,不只是出于对文化沉沦的不满。他有着我认为是很重要的、我们通常会忽视的一些关注。他的有些主题在我读到的木心评论中是被忽略的,这样的话,我们对他的定位就不会很得当。
郑:能否展开说一下?
郑松|深度“点铁成金”与木心的“后制品”写作——学者许志强访谈】许:比如说,天才论。这是他价值观的核心。我不知道读者是否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,木心一直揪住兰波不放,他专门写了兰波的纪念文章,随笔中也谈到他,遗稿中又谈到他,反反复复在谈。我认为,如果我们不能体会这种谈论的潜台词,那就很难真正了解木心。诗人是世俗之人,诗人听到别人获奖了,出新书了,一定会和常人一样有羡慕嫉妒恨的,不可能是超脱的,但真正的诗人在乎的一定不是这个,而是在乎精神现象和精神等级,他终其一生的关注和牵挂,就是他所处的星空中的其他星座的意义。
郑:这就是说,他时时刻刻都把他们当参照系?